书接上回,且说素绮受邀出行,正巧遇上恶犬行凶,一人救下书生,任安将问那好汉姓名时,便听得身后喊声传到:“那黑厮休走了!何故伤我主人爱犬?说得出缘由便放汝一条生路,说不出来且教你知道王法的厉害!”那汉子忽然间怒气上涌,血脉喷张,黢黑的脸颊也涨得通红,比美髯公还要俊上三分,立即掀起衣角,扎在腰间,瞪着大眼直出前来,右手抽出屠刀,立在原地候着,以滚雷般的声音道:“俺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处世为人,光明磊落,焉能怕汝乎!”任安视线顺着那汉子转过来,见来者不过三人,观其身着打扮,便知是为某家大户仆从,为首的长着锥子似的下巴,两颗门牙龅出遮拦不住,一双斗鸡眼晃动不止,手中捧一条细绳;身旁两个倒是身高七尺有余,相当壮硕。
三个人紧赶慢赶地近前对那汉子说道:“你这黑厮好大的胆子,打狗也要看主人!我家主人的爱犬可犯了你!你无故伤它性命,说的事小,赔些钱财也就了结;说的事大,搭上性命也不为过!”那汉子左手撒开,移步到书生旁边,怒道:“你这厮好不要道理!来!来!来!你且看,这小生浑身尘土,衣衫破损,头上鲜血不止,臂膀尽是伤痕。俺刚才正见小生被恶狗追赶,要不飞刀救下,岂不成了你那条恶狗盘中餐!人与狗孰重孰轻?明明生得像个人,却连是非黑白也不识得了!”怎料那家仆说道:“你这黑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擅断人事,以为世人皆如你这般歹毒。明是我家主人知这破落书生一贫如洗,难以为继,故而大发慈悲允他为我主逗弄爱犬,若能讨得欢心,便资他度日。你这厮倒好,不由分说便使我主爱犬魂归九泉之下。你且说!如何偿我!如何教这书生过活!”家仆一面说道。一面连给那书生递眼色,教他顺着己来。话既出口,惊得在场旁人大跌眼镜,个个嘀咕:“若是真的,那书生好没些骨气;若是假的,奴仆可真不是个东西!”那汉子道:“休再使些绊子诡计,以为俺不晓得你们这些泼皮什么德行?世上哪有这般奇人奇事?且看那书生如何说道!”众人都看着书生,只等他回应。书生后背直冒冷汗,双腿发麻,心里寻思:“不过补办些家用,怎的卷入这麻烦事中,兄长又不在家,家中可等消息呢!”一看众人都等音信,众怒难犯,又看仆从三个得罪不起,扭扭捏捏地从嘴中蹦出几个字来:“未...未有...有此事。”
那汉子听到这话,心中的巨石落下,压在肚里,把屠刀一扔,进到那家仆跟前,左手逮住领子提起,右手攥起斗大的拳头,朝脑门儿上是狠狠一拳,击倒在地,翻身连滚三圈,鼻血决堤似的直涌,便是武松打虎的势头也要落个下风。汉子随即骂道:“你这泼皮狗仗人势!祸害这阿哥不成,还要讹人,今日俺便教训你一顿!可敢再欺压乡邻吗!”其余两个把那仆搀起,只见他说道:“你这厮敢打我!无故动手伤人,该当何罪!此处至衙门只千二百步(注:本书规定一步一米),可敢与我去见官!”那汉子道:“月亮也敢白天出来了,真是贼喊捉贼,正合俺意,何须你这泼皮去!”那汉子抱拳向四周行人依次行礼,道:“今日在场父老乡亲都是亲眼所见,公道自在人心,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反被讹诈诬告,可有愿为俺林合退走一遭的?也叫这泼皮服气!”人群之中,有几个声音道:“好汉,自古民不与官斗,他既敢拉你去见官,自然有他的法子。不如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赶紧一走了之,在场的均是要头要脸的人,都愿与好汉个方便,日后问起,俱言不知便是。”林合退说道:“谢这位兄弟出的主意,只是佛受一炷香,人争一口气,俺便不信还能颠倒黑白!”任安在人前听到那话,肚里想:“竟是何人说些没骨气的话,分是害这好汉!”于是转身到人群后面来寻人,正巧碰见两个当差衙役欲走,三人视线相对,惊得两人僵在原地,雷打不动。两个人脑子嗡嗡直响,思索着:“这下被拿住走脱不得,太爷怕是躲不过了。”任安心中猜是二人出的主意,乃教二人褪去官服立在街旁,两个不敢违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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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安回来,见一斜挎包袱之青年从对面人群中挤到林合退面前,锵然有声道:“哥哥且安心,弟唐唯脚步还算灵便,愿为哥哥走这一遭!”林合退还一礼,道:“麻烦了兄弟!”唐唯道:“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。举手之劳而已,哥哥何言麻烦,弟去去便回。”唐唯转身往府衙赶去,眨眼之间,已过了半个时辰,素绮心里想来:“不过约两里路有余,怎不见来?莫非出了意外。”正思间,唐唯箭步赶回说道:“弟至衙门备细此事,怎奈太爷再三推阻,拒不遣人相随,虽然终于答应,让弟先回,料是一句空话。”话既出,引得周遭非议,更劝他快走,奴仆却道:“怎的,不行了吧?想走门儿都没有!”林合退道:“谁言俺要走!俺怕你不成?”奴仆道:“正好,有种你这厮且等着!”于是吩咐身旁二人,一个回府去,一个往衙门来。
外面一通鼓过,门人进来,报与县令童荡,说是某家人报案。童荡唤来杨师爷,道:“蔡家公子三天两头便来,这衙门他家开的不成!你看可有个法子把他支开?老这么做不是个办法。”杨师爷道:“打发他不是个难事,只是他那岳丈不好糊弄,高低得给咱们穿小鞋。俗话说得好,忍得一时之气,免得百日之忧,不可不顺着他啊!”童县令叹一口气,道:“也罢,天塌下来,自有司正顶着,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。”于是派出都头捕快跟着家丁同去。此时此刻,另一家丁趋步赶回蔡府,与公子蔡津备说前事,蔡津闻言暴跳如雷,然后喊出一众家丁出门而去。蔡府至此不过数不百步,故而先到,林合退一观来人甚众,个个魁梧家丁均执一根齐眉棍,心里暗起寒战,料是免不了皮肉之苦。蔡津看场面人多,乃教家丁驱散众人,若有不从,只管毒打,众人皆惧,纷纷落走,唯任安三人、唐唯、林合退和书生仍在。待家仆指认出林合退后,蔡津见五人不走,便道:“好些不长眼的东西,敢在太岁的头上动土!给我打!”任安五人俱无兵器,只得徒手相迎,究竟五人有些本事,十几个家丁哪里招架得住,愈斗愈退。蔡津正下不来台时,衙门做公的赶到,把任安六个个拿住,说道:“尔等仗势欺人,聚众斗殴,该当何罪!跟我走!”任安倒想看看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于是故意不作声色,配合做公的来到府衙。
蔡津走在捕快前头,刚跨入大门,童荡便教杨师爷在案桌左侧备下座椅,使蔡津落座,然后便唤上众人。六人排开在堂下,童荡识出任安来,当即教师爷撤去座椅,又把惊堂木猛地一拍,叫道:“大胆刁民蔡津,见了本官还不下拜!”蔡津被被赶起身,说道:“童县令,你这般对我,莫非不怕我状告给我岳丈?”童荡道:“汝岳丈再大,大得过天王老子?今天便是天王老子来了,也得下拜!”于是着旁人把蔡津拉下堂去。接着装着注意到任安,走过来说道:“这不是任公子吗?如何误被下人拿住。来人啊!还不快快备座!”林合退松了一口气,心里想:“他刚刚与我一边,现在定能澄清不白之冤,可算有了盼头。”解开三人枷锁,各自落座,童荡道:“偏信则暗,兼听则明,下官见了状纸并不敢相信。下官素知任公子断事洞若观火,公子既在场,可否俱言相告,也教下官为民做些好事。”素绮闻讯一扯任安衣角,任安也有此意,遂道:“安也是新至,未知全貌,请大人以实秉公断案。”童荡询问再三,任安均告以前言。林合退见情,倒吸一口凉气,大骂道:“真个是官官相护!大周要亡啊!”童荡道:“尔妖言惑众,左右掌嘴!”掌嘴毕,道:“把二人收监,次日再审!”又与这边赔笑:“公子虽不知情,也算是人证,烦请公子断此案时也到场来。”任安接话答应。童荡退至后府,杨师爷问道:“他既不知实情,何故不按蔡家公子意思办,免得自找麻烦?”童荡道:“我这些日食不下咽,心里总跟沸水似的,咕咚咕咚地直冒泡,恐祸不久矣。现在正好,找个法子把蔡家打发了,再讨任家个欢心,早日调走,也好不受这些鸟人的窝囊气!教夫人少数落我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。”杨师爷道:“太爷高明!到时候可别忘了我。”童荡笑笑道:“你是我心腹幕僚,落下谁也不能落下你!”
下午时分,童荡与杨师爷去蔡府求见,吃了个闭门羹,于是找到与蔡家一向相好的沈家,求他作保,约出人来。沈家满口答应,在酒楼二层西北角订下包间,教童荡在隔壁候着,等时机成熟过来便是。日薄西山,蔡津应约而来,沈家人备好宴席酒菜,先叙说家长里短,酒过三巡,才慢慢转进到童荡事上来,蔡津闻言突然大怒,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质问他可是做说客来说情的,于是便要离去。沈家人把他留住坐下,说道:“公子息怒,且听沈某一言。凡做事都得讲个将心比心,童县令多年来与公子的方便并不算少,一时不顺意定是有他的难处,且听一听也无妨,不要伤了自家人的和气。”童荡早在门外听着,闻讯进来,向蔡津赔礼道歉,而后说道:“公子大人大量,且容下官禀报。下官今日在堂上识出任家公子任安也在贼众中,其若是遍知全貌,定识出我等计算,因此无十分把握不敢把罪状坐实,反落个把柄给他。况且下官听闻司正曾是其父门徒,便是任安真有过而判他个罪行,又教司正如何见人?”蔡津道:“那杀猪卖酒的无故伤我爱犬,教我如何忍得?是可忍,孰不可忍?”童荡道:“公子勿急,下官何时说此事不办啊?”蔡津说道:“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?”童荡凑近说道:“下官已然打听清楚,任安只是半道相逢,并不晓得详实,只要明日与那书生窜供,教他反诬屠夫便好。”蔡津道:“他险些丧命,安能通我?”童荡说道:“忍字头上一把刀,有钱能使鬼推磨。书生本是个穷苦人,兄弟在外又事母极孝,公子今夜遣人前去,先以利诱,后以威逼,料他必然变卦反咬那屠夫一口。明日我开庭问讯宣判,布告众人之后,公子再使人找个隐秘的地方把书生除去,死无对证,便是铁证悬案,如何?”蔡津称其高明,于是归府唤人行事。
白天的那家仆领着一众家丁奉命到书生家时,已是亥时,正是月黑风高夜,杀人放火天。书生早已落榻,忽听一阵门响,猛然惊起,一观窗外,圆月当空,星辉漫天,书生战战兢兢打开大门,一众家丁冲进来,按着书生到桌边,说道:“你可知今日犯了什么罪?”书生道:“小人今日无过啊!”家奴道:“无过?我且告你,今日街前那犬本是当朝司正大人的女婿蔡津公子的心尖儿肉,就因为你这贱骨头一命呜呼!现在司正大人正值气头上,想拿那屠夫却无办法!你可明白!”书生一听司正名号,心悸不止,正此时,屋内老母发声道:“我儿,缘何吵闹啊?”书生应道:“母亲,是儿的旧友深夜来访,久不相见,激动太过。”屋内答道:“那便无事,切莫慢了人。”书生应付两声,又低音央饶道:“小人知罪,还请司正大人高抬贵手,放我母子二人一条生路。”奴仆递出一张纸与书生,又拿出一锭银放在桌上,道:“既识时务便是好办,明日上堂,只管按这纸上所说行事,事成另有赏赐;事不成,须知刀不认人。”语毕,后面家丁连连拔出刀来,书生受了惊吓,连声答应,一众人这便离去。
次日上午升堂,童荡唤出双方,各自问话,皆一如昨日之言,唯书生反转脸色,诬陷林合退道:“太爷明察,分是这黑厮不问青红,擅自杀了蔡公子的爱犬,不仅伤了公子财物,更搅和了小人的好事!”林合退闻言心中火冒三丈,骂道:“俺救你一命反被诬陷,你这厮好没良心!不知你那娘怎么生出这般崽种!”童荡说道:“事情已然明了,是这黑厮伤人财物,讹人钱财,依照律令,判其秋后问斩!”林合退道:“且不说小人冤枉,便是真如这没良心的说的,小人也罪不至死啊!”童荡拿出一叠状纸,扔到堂下,说道:“什么冤枉?你看这是什么?此乃往来乡邻状纸,人证物证俱在,数罪并罚,如何冤枉!”林合退见伪造的状纸当即傻了眼,任安起身说道:“太爷,安昨日在街市上亲眼所见这书生别是一般说法,此事定有蹊跷!”童荡答道:“童荡只秉公办案!公子既知,如何昨日不说?莫不是受了这黑厮的好处,有意护他?”
任安不能对,与素绮、向据私下议道:“不曾料想几人阴毒至此!手段这般迅速。”素绮说道:“现今只可速去寻这于秀才,只要他据实相告,万事无忧。”两人赞同,遂寻书生住处去了。
书生退堂归家,只见大门敞开,桌上留有信件,览知大意:
娘已知近日之事,乡亲四邻皆言我儿忘恩负义,唯利是图,教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!我儿一时糊涂,开万世之先河,负千古之骂名,玷祖宗之光洁,教娘有何面目于九泉之下去见汝父!非杀身无以成仁,非求死无以明志!娘去矣!勿念。
书生读信未毕,泪如泉涌,欲号啕而失声,心急如焚,出门而去,行不几步,见一牧童放牛归来,两手抓住其肩,问道:“可曾见过我娘?”牧童道:“我在玉犬山上放牛,不知你娘去向,倒是见到游手好闲的老刘头和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说些什么,你可小心些!”书生闻言乃往玉犬山走,至一大石碑下,上书“玉犬山”三字,书生于是停下稍歇,一看周围:左面是清渠塘,数尽水底鱼虾;右面是玉犬山,观完林中野鹤。前面阡陌交错,风吹稻浪;后面桑柳相扶,叶落归根。书生叹道:“玉犬玉犬,不遇此犬,安有此祸?”书生寻母心切,又起身赶路,刚过石碑,老刘头从背后暴起,抡高大棒,朝书生闷头一棍,打翻在地,血流不止。老刘头恐其未死,遂鞭尸几棒,抛于塘山之间,乃归家去,将凶器扔到屋旁。
却说任安三人寻一日书生住处未果,回到府中,商议道:“此去立秋不过三日,若明日再无果,便不好救那汉子!”素绮道:“事已至此,不如先把他放出牢狱,保住性命,至于昭雪,只好等到日后。”任安道:“有理,只是监牢重地如何瞒得过众人之眼?”素绮道:“绮知公子与上下各部相熟,公子何不相劳?绮与据便乘此时下手。”任安道:“可行!”是夜任安备足酒菜来到牢中,引牢头及狱卒至偏房饮酒,只留两个狱卒把守门口,素绮与向据趁乌云遮月时,左右一齐动手,从身后将其击晕,潜入牢中,与林合退、唐唯备陈打算。林合退道:“俺一走了之不是难事,只是俺尚有妻女,如何过活?”素绮把通行符节塞到林合退手中,说道:“不走便能乎?蔡家人铁心要你性命,无凭无据,如何能保你?你且作休书一封,斩断情缘,不教她们使人欺负,绮再接入府中,衣食供奉不在话下!今夜便快马往南逃入晋去,平阳守将为绮旧部,见此符节定不为难于你。日后可四方打探,若得昭雪,再与妻子破镜重圆,不失为一段佳话。”接着又谓唐唯:“在堂上,你言是来此地走亲访友,现你可言为任安某家亲戚。县令头上虽有人撑腰,却也得卖绮个面子,绮多使钱财,上下打点,可免你刑名。”两个双双应允,多表谢意,素绮遂开了牢门,送林合退逃去。
任安估摸着这边事成,遂对牢头说道:“安有个朋友的亲戚现在狱中,近日他托我行个方便替他来探望探望,不知可否方便?”一众人道:“公子说的哪里话,这当官的里面,只有公子看得起咱,公子有求,咱们自然帮忙!请公子随我来。”牢头引任安过来,见门口狱卒晕倒,慌忙进去,只见牢门打开,嫌犯已走,任安遂道:“定有人趁空当劫狱,快上报县令,即刻发下海捕文书,休走脱了罪人!”
素绮两人送别林合退回来,任安也恰好归府,各自交代事情,约好明日清晨起身将林合退妻女接入府中。次日起来,县令布告民众,国内遍行海捕文书,誓要将其捉拿归案,任安三人一边窃笑,一边行至林合退家中,却见门户大开。三人入内,但见屋内情形,惊得目瞪口呆,为此痛心疾首。有道是:黑恶遍行人世间,只教苍生涕泗流。毕竟三人见状怎样?且看下回分解。